顾闻陈

星期六上帝坐在阳台上抽烟

【继国】若情人出生在1793(1794)

1794·远渡·玫瑰

我的美德都崇拜着你的缺陷

我还能尊重自己的什么好品质

竟敢于不屑侍奉你,如此傲慢?

但是爱,厌恶吧,我懂了你的心思

你爱能看透你的人,而我是瞎子

 

三月冷雨,广场上的人头又多了一堆。然而习惯了沉默的民众们这次却聚在广场边窃窃私语着,因为这次死去的人无一例外地全是十二独裁者体系中的下弦部。

“天哪……那位大人是彻底疯了么?竟然将自己的同伴……”

“嘘!下弦部死了还有上弦部!老老实实地闭嘴!如果你想活命的话。”

“法庭还在正常运转……公示名单上不会出现上弦部的名字的。”

“所以,到底为什么下弦部会被送上断头台?”

“谁知道呢。老老实实地闭嘴别说话不就好了。”

藏头露尾。讳莫如深。盲目自信。岩胜披着斗篷站在一边皱眉听着这些人的谈话,他看了一眼错肩站在他身后的妓夫太郎,妓夫太郎立刻轻轻地点了点头,示意明白了。岩胜转身离开广场。

十二独裁者一夕之间去了一半,这个决定下得令上弦部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于1793年鬼舞辻无惨上台后建立的十二独裁者体系与审判法庭为法国的最高权力机关,这两大机关直属于鬼舞辻无惨,目的是清理民众之间的异端分子,维护国家的稳定。

冠冕堂皇的说辞,其实谁都知道这两大机关的存在意义——杀死所有敢于反对鬼舞辻一派的人,确保他们的统治地位。

当时产屋敷派因为无套裤汉的暴动而被迫下台,再加上人们对现状的不满,于是推崇铁血与效率的鬼舞辻派顺利上台,接管法国。

鬼舞辻无惨在一个月后建立十二独裁者体系和审判法庭,十二独裁者体系分上弦部和下弦部,审判法庭由上弦部组成,可以说上弦部掌握了至高无上的权力。而鬼舞辻无惨对权力并不是十分热衷,他更为热衷的是将教堂中的神像换成自己的雕像。

上弦部的成员们曾短暂地讨论过这件事。说是短暂是因为只有童磨就这件事发表过自己的意见。

“信仰并不等于永生啊。”童磨敲着扇子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道,“你们看教堂里的神,如果没有人信仰了,就不会被人记住,那就不会永生了。说到底神明就是这么欺诈的生物啊。”

被童磨救回来的妓夫太郎兄妹两敷衍地点点头。

玉壶和半天狗都沉默不语地看着童磨。

猗窝座冷哼一声撇过头看向窗外,岩胜低着头翻阅书籍没有理童磨。

午后浅淡的金色阳光透过宽大的窗子洒落法庭,他们三三两两地分坐在阶梯上,浮雕的装饰与法规在他们眼前展开。

“……这个,被邻居举报反对我们的政策?”玉壶看着手里的文书不确定道,“判死刑吗?”

堕姬转了下脸躲开阳光,妓夫太郎抬手挡着她,不耐烦地回答玉壶:“不然呢?”

童磨顺势地讨论起来:“啊呀其实不是啦,是因为这个可怜的女孩起得太早修剪草坪吵到了我们。然后我那可爱的小美人很生气,就举报了她。”

猗窝座顿时瞪大眼睛看向童磨,然而岩胜翻过一页书淡淡道:“就死刑。”

短暂的沉默。玉壶乖顺地按照他的意见判决了死刑,猗窝座绷着脸坐回去,童磨摇着扇子晃悠着腿看着落在空白地上的阳光。

他们在这里一起判决了很多人,判处无数未曾谋面的人死刑或者流放。一开始的时候被带进来的人还会哭喊着,对他们诉苦,跪在他们面前请求他们的宽恕,但是等待着他们的却永远都是巍然不动的死刑。于是渐渐的,被带进来的人都只是沉默地跪下,听完他们的判决,然后被押到广场上。然而他们都没有料到,有朝一日被判决的对象是他们的同僚。而久违的,鬼舞辻无惨来到了法庭,冷眼看着他们。

童磨第一个写好死刑判决书,懒洋洋地往后一靠。岩胜冷冷地瞥了坐姿不端的童磨一眼,也放下笔。被岩胜余光瞥到的上弦们情不自禁地都坐直身体,飞快地写好判决书。

无一例外地都是死刑。鬼舞辻无惨满意地点点头。面色惨白的下弦部立刻被拉了出去。法庭沉重的大门缓慢地阖上,有浮尘被惊起,浅金色的光束里无数的小颗粒在起舞。

“下弦部不需要补充了。”鬼舞辻无惨冷声道,“一帮吃里扒外的废物,他们该跟着产屋敷,我都不知道他们居然还保留着仁慈。”

上弦部的成员站起身微微鞠躬行礼。

鬼舞辻无惨点点头,叫了岩胜。岩胜有点惊讶,但是没有多想,便跟着鬼舞辻无惨走到了耳室。耳室沉闷昏暗,甚少有人来到这间耳室。毕竟判决都是巍然不动的死刑,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你的弟弟,还跟你有联系吗?”无惨问道。

“……没有。自从上次见面之后,我们就再也没有联系了。”岩胜回想了一下,确定地答道。

无惨有点烦躁:“几次清洗下来也没有见到产屋敷他们的人……他们能躲到哪里去呢?难道他们已经不在巴黎了?”

岩胜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然而因着心里一点点的对缘一的包容,便装作没有发现地轻轻揭过。他希望缘一早就离开了巴黎,不知道到了哪个偏僻的地方安然地生活着——反正别在巴黎,他不想和缘一扯上任何关系。

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无惨突然惊奇地扬了扬眉毛道:“你弟弟居然和你主动断了联系?”

“……”岩胜沉默了一会低声回答,“童磨把事情泄露了。缘一知道了真相。”

“啧。”无惨更加烦躁地皱眉,“童磨做的什么事情。总之,尽快安排新一轮的清洗。眼下这个状况,做点什么总比不做来得好。”

“明白了。”岩胜答道。

上弦部的人都好奇过为什么身为上弦一的继国岩胜能够得到鬼舞辻无惨绝对的信任,尤其是在这位的弟弟还是跟他们敌对的状况下。在童磨得知真相后他就更加疑惑了。

在他看来继国家的这对兄弟,分明就是在把对方往天上捧,一个赖于兄长的保护而成为了懵懂儿童,虽然天赋卓越,但是在童磨看来就是一个可笑的孩子。而继国岩胜却始终坚定不移地承认自己远不如他的弟弟,明明心怀怨怼却始终保护缘一。

一个因为弟弟的存在而被迫成长,被迫强大,面对着人世的残忍,明明是个刽子手,却被弟弟仰慕,被弟弟坚定不移地认定为是同情众人的品性高尚之人。谁会对自己的神动手?谁会背弃自己的信仰?——虽然神明是欺诈的生物。鬼舞辻无惨到底是为什么这么信任继国岩胜呢?童磨冷酷地思考着这个问题。最后只能归因于继国岩胜的忠诚了。

而这个人还有一点多余的温柔。童磨看着他带着妓夫太郎离开法庭,立刻明白他要去做什么了。

帮昔日的同僚收尸。

他打开扇子盖住自己的脸,没有让其他人察觉到他脸上此刻怎么也遮掩不住的嘲笑的意味。

 

没几日,下弦部被杀的消息就闹得沸沸扬扬,巴黎城中满是恐慌。这座城市的人们是多疑且自信的,他们有质疑的勇气,然而恐怖的连绵不绝的屠杀已经磨灭了他们的勇气,饥饿助纣为虐地使他们丧失了思考的能力,于是他们只能沉默着恐慌,却根本没有力气来反抗。

岩胜时常停在窗前注视着这个黯淡的城市。看着神情麻木的人们急匆匆地来往。这是他近日唯一的消遣。

他的工作量很大,自从下弦部被处决了之后,而童磨还只会吵嚷着嫌累就把公事一丢,不负责任地跑出门玩。于是被丢下来的工作只好分派完成。猗窝座时常恨得咬牙切齿,发誓要杀了这个只知道玩女人的家伙。

“但是童磨大人这次很久没有杀人了哦。”堕姬抬手欣赏着崭新的蕾丝手套,这位的工作也是不做的,全部丢给了她的哥哥。

妓夫太郎一边忙着写公文一边附和着妹妹的话:“是的。童磨大人最近很钟情于一位女性。”

猗窝座的脸色瞬间好看起来:“你们是说,那个杀了无数女人的童磨认真了?”他想当然地以为他这位同僚也终于深陷泥潭,只有岩胜轻轻地皱了皱眉,隐隐感觉到不妙。

但是鉴于童磨的恶趣味,岩胜便没有将这件事放在心上。

他摊开公文,安排着最新一轮的清理行动。这是鬼舞辻无惨除了塑造神像之外唯一执着的事情,他势必要把产屋敷派的所有人都杀死,把他们的头颅当做至高无上的战利品。然而接连几轮的清洗下来,却始终没有发现产屋敷派的人影。他们似乎从倒台那天开始就悄无声息,巴黎城里再也没有关于他们的风闻。连同缘一。

岩胜偶尔地才会想起缘一。而且在想起缘一的一瞬间便觉得像是触摸到了什么灼热烫手的东西一样,只能轻描淡写地掠过。然而偏偏就是因为这点看似轻描淡写实则惊慌失措的掠过,使岩胜寝食难安。他清晰地察觉到了其中躲避的意味,也曾自虐一样逼迫着自己去想缘一的事情,却总是落荒而逃。只要触及到回忆里一点点的缘一,就像画卷刚刚打开露出他的一角影子,岩胜就要重新卷起这幅画一样迅速地将自己的注意力转移到其他地方去。

下意识的躲避,下意识的隐藏。为什么?在那次争吵后,他就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亏欠他的,从某种意义上是缘一亏欠的他,可是为什么,偏偏是他根本不敢想起缘一?

直到深夜时分,他才把公文处理完,同僚们都已经走了。岩胜站起身,慢吞吞地走回房间。他现在已经不住在府邸了,管家帮他照看着府邸,维持着府邸的照常运转。他嘱咐过管家,要是有人上门做客招待着就好了,不用来请示他。管家的表情一瞬间变得很奇怪,他看了岩胜一眼低下头,又忍不住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虽然早就警告过自己在这个家里要紧闭口舌,更何况如今家主已经掌权,但是好奇心还是促使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您是在担心缘一少爷吗?”岩胜的脸色立刻变得很奇怪,那是管家从未见过的复杂的脸色。

仿佛是不祥的晦食。却有光影流转。

山海,日夜,白鸽,乌鸦。

然后那短暂的瞬间过去,他淡淡道:“不要多嘴。”此时传来窗外麻雀欢悦的啾啾声。碧空如洗。那是1793年11月时难得的一个好天气。

从产屋敷下台到现在,岩胜默默地盘算着,已经差不多要小半年过去了。巴黎经历了好几次的大清洗,却始终没有察觉到他们的踪迹。

他其实明白,产屋敷他们逃难的可能性低到不存在,但是却又希望着缘一是那个可能。因为他很清楚接下去要面对的是什么。

岩胜轻轻地叹了口气,推开房门。房间还是离开时的样子,但是窗帘却有点不对劲。他微微地皱起眉,自从缘一翻窗来过,他就对这些细节很在意。只要窗子是打开的,窗帘的位置有一点点的不对,他都怀疑是缘一悄悄地来过了。

他也曾私下里问过,得知只是某个新来的女仆粗手粗脚的。负责人诚惶诚恐地问道是否需要替换女仆帮他打扫房间。那大概是今年一月份的事情了。岩胜愣了下。那刻他才突然醒过来,缘一已经和他闹翻了,不会再半夜翻窗来找他了。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却说不用。更深层的原因他也没有再想过了。

他看了一眼窗帘,心想大概又是那粗手粗脚的女仆。于是没有多想,转身关门落锁,走向书房。他的房间很大,便请了人在卧室里辟出了一块做书房,每晚都在书房继续处理着没有做完的工作。

书房布局简单,几个堆得很满的书架以及一张堆满了公文的宽宽大大的桌子。唯一的装饰品大概是桌子上放着的一个花瓶,那花瓶里的花已经很久没有更换了,隐约显出枯萎的姿态,岩胜此前还想到过要换一下花瓶里的花了,但是因为事务繁忙老是忘记。现在倒是不需要他换花了——他冷眼看着动作细致正在剔去绿叶的缘一,缘一带来了花束,并且自作主张地换掉了花瓶里的花。

鲜红的玫瑰。张扬恣意地盛开在素白的花瓶里。

听到他回来的声响,缘一抬起头看向他,对他微微一笑:“兄长,好久不见了。”

“……你怎么过来了。”岩胜冷冷道,“你现在还是通缉犯。”

“那就杀了我。”缘一低下头继续修剪着花枝,“兄长不是很想杀了我吗?”

岩胜隐隐约约察觉到有点不对,他记忆里的缘一从来都是温和有礼的,而且很尊敬他。然而此刻出现在他眼前的缘一,却让人感觉到尖锐冷漠,甚至有着敌意。但是也能理解。任谁知道父母那荒诞的死亡真相都不可能没有改变的,岩胜想。

所以他同样冷漠地回答道:“……难道我杀得了你么。”

“唔……”缘一放下剪刀,抬头凝视着岩胜,“兄长难得这么诚实。”

岩胜移开目光,“你过来是为了什么事?”他讽刺地问道,“我想是为了产屋敷的事情?不然你也不愿意来见你这个声名狼藉的兄长吧?”

“不。我是为了你来的。”他含着悠然从容的笑,称呼他,“我的兄长。”

“为了我?”岩胜重复了一遍,嗤笑道,“那就说说吧,为了我……你为了什么来见我。”

“我想请求兄长跟我一起离开。”缘一平静道,“我不能放任兄长留在这里。下弦部的死讯,还不够警醒兄长吗?鬼舞辻无惨是多么卑鄙冷酷的人……兄长如果还留在他身边,名单上总有一天会出现您的名字。”

“你就是为了这个来的?”岩胜听完,轻轻一笑,他叹息道,“……缘一,我以为你有什么改变。谁知道你还是这么天真愚蠢。”

缘一没有反驳他,他甚至格外平静地回视着岩胜,“所以兄长这是拒绝我么?您总是在拒绝我。”

“我和你离开之后去哪?”岩胜反问道,“你是要我放弃自己拼尽全力才得到的东西,跟着你去一个陌生的国度吗?”

“是的。”缘一答道,“但是,兄长,您放弃了您努力得到的,难道我就没有放弃我所珍视的事物么?”

这个问题太过尖锐,刺得岩胜心口一疼,但是却已经下意识地嘲道:“那是因为你是个输家。你早就失去了你珍视的。”

“是么?”缘一轻声道,近乎自言自语,“您以为我输了么?”他猛地抓住岩胜的手腕,将他拉向自己。岩胜惊了一下,立刻挣扎起来,缘一却只是沉默不语地加重手上的力气将他牢牢地控制着,然后带动着他来到书桌前用力地将他压了下去。

“缘一!!”岩胜惊怒道,“你在做什么?!”

“我只是想请兄长好好地听我把话讲完。”他虚虚地压在岩胜身上,“您太善于隐藏自己了——如果我不这么做,您大概就会像瞒着母亲死亡原因一样,瞒个十几年?然后心里却在一直愤恨着?”
“别提母亲——”岩胜冷冷地看着他上方的这张脸,这张和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你有什么资格提起母亲?你为她做过什么?当然,我也没有资格代替母亲要求你。只是,缘一,这就是你为人子的行为,你对她不闻不问,只顾着自己。你长大后也从来没有怀疑过她死亡的真相,也从来没有对我们家爵位有过什么怀疑。”

“我不配提起母亲。”缘一轻声道,“那您呢?我为什么变成这样,兄长难道不该是最清楚的吗?您蒙蔽我,您欺骗我——说着您爱护我。而我出生以来,陪在我身边时间最久的就是您,而不是母亲。”他的手指极尽温柔缱绻地顺着岩胜的手背摸到伶仃的腕骨。

岩胜的瞳孔骤然一缩。缘一清楚地捕捉到了这细微的变化,于是他更加满意地,更加温柔地低语着,“真是可笑啊,兄长。您知道其他人是怎么看待我的么?他们认为我懵懂无知,幼稚天真,我的宽容是由于我对这世界的一无所知。难道没有人在兄长耳边说过类似的话?但是您却始终认为我是完美的,您始终觉得我是高高在上的神,是吗?”

——的确。有过人和他这么说过,缘一不过是一个比平常人强大的普通人罢了。甚至,“在某些方面,他还不如一个普通人呢。”但是他忽视了,他从来没有好好地听过这些在他看来是鄙夷嫉妒的话。岩胜沉默着。他感受到缘一的手指轻轻地滑过他的手腕内侧,然后压在上面。

“兄长,你对其他人是这样的怠慢。”缘一更加低地压下来,“你对他们的诽谤和奉承都充耳不闻。你只信着你所信的,你信我是神。我为你开脱了这么久,到现在还是免不了想要替你开脱你的怠慢——因为我是这么根深蒂固地生长在你的心上。对吗,兄长?”

他们的面庞贴得极近,岩胜几乎能察觉到缘一说话时的气流。轻柔和缓的像是春日微风。但是这个人却在质问着他一个个让人难以回答的问题。他觉得自己的脸庞在烧起来,因为缘一胆大的话。而这个人的手指还继续暧昧地纠缠着他的手腕,缓慢地摩挲着,“跳得好快,兄长。”缘一说道,他笑起来,就像得胜的孩子,“您承认了吗?”

岩胜怔了下,张嘴想要反驳,却被吻住了——缘一狂风暴雨一般吻了下来。

他在意识到缘一在做什么之后,立刻挣扎起来,然而刚刚还是温柔缱绻的抚摸着他的手指,此刻却蛮横地紧紧扣住了他的手腕,将他牢牢地压制在桌面上。

嘴唇上重重压下来的被厮磨的感觉是如此明显,还带着疼痛。缘一闭着眼睛,放纵地吮吻着他的嘴唇。岩胜愤恨地张口咬过去,咬住了缘一的嘴唇,野兽一样撕扯着,发泄着他的怒气,就算舌尖尝到鲜血的铁锈味也不肯停下。缘一“嘶”了一声,更加深地吻了下去。他追逐着岩胜,掠夺着他的生存空间,迫使着他臣服,还渴望着他的谄媚。然而岩胜却是发狠地咬着,做着他最后的自保。

堆在桌上的书籍以及文件被他们之间挣扎抗拒,压制臣服的动作打落到地上。

花瓶碎裂,玫瑰落地,被那素白的碎片盛着,恍若一捧热着的鲜血。

缘一慢慢地直起身,他的唇角流血,眼眸出奇地亮。

岩胜被迫躺着,他冷冷地注视着缘一,目光落到他的唇角:“你还敢说那话么?”

缘一舔了舔嘴角的鲜血,他的舌尖也被岩胜咬破了,所以说起话来有点模糊含混,他看着他,问道:“兄长,你还记得那朵1793年,我送给你的玫瑰么?”

岩胜愣了愣,不明白为什么缘一突然提起它,但是他很快地就回想起来了,而且记忆鲜明,因为那是缘一首次成为输家。

那是1793年的10月,产屋敷彻底下台,带着他的追随者们从会议大楼里搬出来——那一向被看成是产屋敷派的象征,在那里他们发表了著名的宣言,由此开始了长久的领导。鬼舞辻无惨带着他的追随者们分列在大楼门口,像是在迎接产屋敷派,但是谁都明白,这就是示威。

岩胜作为仅次于鬼舞辻无惨的人物,于是站在了鬼舞辻无惨的身后,算是显眼位置。他看着自己的弟弟慢慢地跟着产屋敷出来,他身边的青年满脸朝气蓬勃,似乎没有受到产屋敷下台的影响。猗窝座低声道:“那是炼狱杏寿郎……旺伦的那位。”岩胜听出他的语气有点雀跃,默然地看向猗窝座,只见猗窝座正跃跃欲试地看向炼狱杏寿郎,显然试图博得关注。

童磨兴致缺缺地试图耷拉到猗窝座身上,却被猗窝座一把剥下来,于是立刻不满地反抗道:“猗窝座阁下!”

岩胜冷冷地瞥了童磨一眼,童磨乖乖地站直身体,低着头。虽然他是被缘一威胁着说出了真相,算是情有可原,但是岩胜却不肯轻易地放过他。甚至怀疑是他诱导的缘一,虽然的确是他故意一次性杀了那些贵族,童磨心想,反正痕迹都被我抹除了,您的弟弟眼下也不会来和您主动说。而他付出的一点点的代价就是被迫加班一个月,这才勉强地安抚了岩胜的怒气。

他确信继国缘一是不会来和他兄长说话的,这毕竟是两派交接的重要时刻。所以才敢放肆地和猗窝座打闹着。他是这么想的,却注意到缘一在看见岩胜的一瞬间眼睛一亮,然后离开了队伍,向他们走来。

产屋敷派立刻响起不满的声音,但是很快就平静下来。领头的产屋敷耀哉停下脚步,竖起手掌,静静地看着缘一。

岩胜难以置信地看着缘一,迅速地微微抬头扬了扬下巴,示意缘一快点走回去。然而缘一坚定不移地向他走过来。

童磨立刻往后倒退一步,躲到猗窝座身后。猗窝座不满地皱眉,想要赶走童磨,却被童磨一把抓住衣服。猗窝座也看到了向他们走来的缘一,不同于童磨,他缓缓地皱起眉,警惕地注视着缘一的动作。

他是个武痴,追求武术的至高境界,渴望与强者的比较。正因如此,他才清楚缘一的强大。

那是不可理喻的甚至说的上是无理的强大。他永远都赢不了这个男人,那是他们第一次交手的时候,猗窝座就意识到了这点——那时他刚刚加入鬼舞辻无惨,接到紧急任务后,立刻前往岩胜家中,因为还不是很熟悉流程,所以岩胜做了他的搭档。他仗着自己武术高强,直接爬上了三楼,想要破窗而入,却在跳入长廊的瞬间被一把剑抽飞出去。他在地上滚了好几圈才勉强卸力,然后站起身看向那个持剑的人。

他站在阴影处,看不清脸。猗窝座以为那不过是一个时机抓得不错的仆人,于是再次冲上去想要一下子把这个人打倒。但是那个男人只不过是轻描淡写地抬手,侧剑,挥剑,再次把他抽飞了出去。

举重若轻的力道。他勉强站直看着这个男人。他慢吞吞地从阴影处走出来,猗窝座立刻瞪大了眼睛,那是一张和岩胜相差无几的脸庞,只不过额角有着火焰一样的胎记。他的神情从容冷淡,持剑站立,问道:“你是谁?”

后来还是岩胜听见动静走出来查看才制止了他们的争斗。猗窝座看着平常冷漠端正的岩胜略微无奈地叹了口气给这个男人紧了下睡袍领口,低斥道:“大半夜的在走廊里干什么?”男人从容冷淡的神情也一下子融化,他呆呆的,甚至有点委屈地看回去:“自从您加入无惨,都不知道遇刺多少次了……”然后岩胜无奈地叹了口气,转过身体看向他,夜色里那两张面容有种奇异的重叠感,他听见岩胜介绍道:“这是我的弟弟——继国缘一。”

继国缘一。猗窝座牢牢地记住了这个名字,之后他也曾多次和缘一交手,却从未赢过。

这大概是他和继国岩胜谈得来的原因。

他们都知道缘一的不可超越。

此刻这个危险至极的男人竟然向岩胜走来,虽然他们是兄弟,但也保不齐会痛下杀手。

猗窝座注视着他的动作。或者说,几乎全场的人都在注视着缘一的动作。

四周一片寂静。岩胜看着缘一向他一步一步走来,缘一的表情平淡。他的眼神轻飘飘的,打量着岩胜。

炼狱杏寿郎在缘一走开的时候就注意到了岩胜。两人极其相似的脸庞昭示着他们的关系,他颇感兴趣地挑了挑眉毛,这就是产屋敷耀哉提到过的极其爱护缘一的那位哥哥。因为身处不同阵营,所以传闻兄弟关系十分紧张,而缘一也早就被逐出继国家。但是就像他所注意到的,被产屋敷耀哉侧面印证的一样,这个做兄长的实在是非常能容忍缘一。他现在明明惊怒交加,还有点窘迫,却强撑着。

缘一停在了岩胜的面前。他已经长得比岩胜高了,再也不是小时候跟在哥哥后面的小小团子。但是可笑的是,他长到这么大,都高过岩胜了,依靠的是岩胜的保护。他认为自己不过是被兄长保护着的弟弟,却从来没有想过兄长把他视为什么。也从来没有想过兄长到底是怎样的存在。时至今日,他才能真正地看待岩胜。

缘一抽出一支娇艳欲滴的红色玫瑰,微微低头,将这支花别在了岩胜领口的衣扣上。

岩胜显然没有料到他会这么做,身体下意识地往后仰了仰,然后定住了。他垂眸看着缘一的手——缘一是第一次做这种事情,动作还不是很熟练,岩胜看着他笨手笨脚地扯掉了好几片花瓣才把这朵玫瑰别到他的衣扣上。曲起的手指关节擦过衣服,有一种似乎在被抚摸但是若即若离的感觉。别好的玫瑰花有几片花瓣久久地吻着他领口露出的肌肤。

缘一正了正玫瑰花的位置,低声道:“祝贺兄长。”

岩胜本想抬手打开他停顿的手,乍然听见缘一这么说,不禁抬头看着缘一。他们在极近的距离之间对视着。

巴黎下午时分浅淡的金色光芒透过缝隙照亮了彼此的眼瞳。他们看见了彼此的影子。

玫瑰花被别在领口,香气氤氲浮动着,四周安静到能察觉落叶的声音。

在那一瞬间岩胜几乎以为回到了还是和平的巴黎,然而缘一轻轻地笑了一声,“作为勋章的玫瑰花。兄长,不高兴吗?”

于是他立刻清醒过来,这是1793年的巴黎,他的弟弟给他别上了一朵勋章的花祝贺他的胜利。然而他却根本没有胜利的喜悦感。他默然地注视着缘一放下手,恭敬地后退了几步,微微鞠躬,走回产屋敷派的队伍里。

“你输了。”岩胜想起来,他咬牙切齿道,“滚开!你不该在巴黎!!”

“我输了吗?兄长。”缘一微笑起来,他俯下身,让自己的嘴唇贴着岩胜的嘴唇。他轻轻地啜吻着岩胜的唇角,让鲜血的痕迹也染到岩胜的唇上,他们共同享有着一个亲密的血腥的吻。
被认为是输家的正在居高临下地掠夺着,亲吻着这个赢家。

而赢家被迫躺在桌面上忍受着输家的吻,却也让他流血。

所以谁是赢家呢?谁又是输家呢?

这真是一个绝妙的问题。

“你看,兄长。我没有输。”缘一贴着他的唇角用气音说道,“您怎么会舍得让我输?”

“您到现在,对我的看法都没怎么改变吧?或者说,只是改变了一点点。可是我却改了许多。”缘一咬了一口岩胜的唇角,叼着软肉似乎想要咬破,但是还是放开了,他舔舐着岩胜的唇线,“您读过这首情诗吗兄长?‘我注视我的情人在大地上举步——同时我承认没见到女神在行进;可是天哪,我认为我情人比那些被瞎比一通的美人更加超绝。’”

缘一叹息着,语调轻柔地像是不忍心打破一场梦境:“兄长,您该清醒了。你所见即我,我所见即你。我们都不过是凡人,我却因此更加爱你。兄长,您不该回赠我么?您要好好看我。”

“滚开。”岩胜重复道,他唇角带血,怒气满面地瞪视着缘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你这个该下地狱的家伙!!”

“为什么会只是我呢?”缘一没有放开压制着岩胜的手,“我以为兄长您会陪我的。毕竟从小到大,您都一直是纵容我的,不是吗?”

“……我不是。我也不会。”岩胜沉默了一下,答道,“我们只是兄弟。”

缘一露出一个温和的笑:“……您居然到现在还这么说。”他低下身子,轻轻地吻在岩胜的额头上,蜻蜓点水的一个吻。岩胜忍耐地深呼吸了一口。“您看您。”缘一的唇还抵在他的额头上,一点温热的气息在涌动,这感觉甚是奇妙,仿佛是被一只小猫用嘴巴吻了吻,凉的,明明是柔软的,但是又有一点坚硬,却又因为那柔软而让人不自觉地颤抖着,下意识地轻轻一挣。缘一的声音里带了笑,“您既然轻蔑我,既然不爱我,就该冷酷,就该聪明一些。”缘一的嘴唇移到了他的眼皮上——岩胜情不自禁地闭上了眼睛。他陷入黑暗,于是触觉更加灵敏。

嘴唇温热,血也温热。缘一默不作声地吻着他。

手腕被抓得发疼。他觉得自己浑身冰凉。唯一有温度的就是落在他眼皮上的吻。

缘一颇有心情地伸出舌头舔舐着薄薄的眼皮,感受到眼珠一阵紧张的颤抖。

“不要再像以前那样看着我。”

他接着吻下去,浅浅地吻着岩胜的唇,“不要再吐露出关怀我的话。”

“可是您做不到。”缘一吻到岩胜的脖颈上,沿着那漂亮的曲线啜吻上去,吻到他的耳畔,“所以您不能让我缄默。”

热气吹在耳边,岩胜浑身上下滚过一阵战栗。他从来没有被这么亲密对待过。身体抗拒着过于强烈的刺激,却也在追求刺激所带来的快感。理智在怒斥着他的无作为,但是“还是会像以前那样看着你”“我还是会关怀你”——“即使我轻蔑你。”他的理智也是这么告诉他的。

缘一结束了漫长的吻,他放开对岩胜的桎梏,慢吞吞地从岩胜身上起来。他已经做好了被岩胜打一顿的准备,然而岩胜却只是沉默不语地跟着坐起来,擦了擦嘴角的血,然后开始收拾散落一地的书籍和文件。

他有意地在忽视着缘一。缘一察觉到了这一点,他低头凝视着他的兄长,无所谓地笑了笑,也蹲下去,开始帮忙收拾。

岩胜的手顿了一顿,背对着缘一继续收拾。

缘一见状挑了挑眉,没有说什么,继续低头收拾着文件。他粗粗地扫过这些文件,大致做出了判断,面色平静地继续收拾着,他想,哥哥今晚的确是被吓到了,不然不会放任他帮他一起收拾这些东西。

他们先后把书和文件放在桌子上。岩胜开始分门别类地收拾它们:“滚回去。”——缘一有点委屈地看着他,他把落在地上的玫瑰捡了起来放在桌子上,然后推过去,直到盛开的花停在岩胜的手边。岩胜一时不察,随手就把那枝玫瑰捡了起来。在看见玫瑰的一瞬间,他愣了一下,马上反应过来这是缘一做的,手一抖想要扔掉这朵花。缘一的手轻柔地,但是不容拒绝地覆盖在了他的手上。

“不需要吗?哥哥。”缘一问道,“你花瓶里的花已经枯萎了。”

“……不需要。”岩胜试图抽出自己的手,“快点滚回去!!”

“我只是想来给哥哥送一枝玫瑰。”缘一道,“您当初不是很喜欢那朵我别在您领口的玫瑰吗?”

“不一样。”岩胜咬牙切齿道,“你给我带着你的玫瑰滚!”

“难道不一样吗?”缘一按着他的手,“1793的玫瑰用来庆祝您的胜利,今年这朵玫瑰用来宣示您永远的对我的胜利。我以为您会喜欢。”

“我不需要这样的胜利。”岩胜冷冷地答道,“你难道不是在羞辱我?”

缘一轻轻地笑了下,“您真是固执。不过,您要是执意这么认为的话,随便您处置它了。”他放开手,看着岩胜,“虽然兄长不肯答应我的提议,但是这个提议一直有效——若您想离开,我随时都可以带您走,不惜一切。”

岩胜没有理他,缘一静了下,慢慢地走出书房。在走出书房的时候,缘一顿了顿,扶着门框回头看向岩胜:“……兄长。我始终都相信我是安全的,但是我不会原谅你。”

“……我也不会原谅你。”岩胜将玫瑰随手丢下,抬头看向缘一。缘一对他很随便地一笑,微微鞠躬带上门:“晚安,兄长,我已经吻过您了,祝您有个好梦。”

岩胜紧紧地抓着桌布,深吸了一口气才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不要在这种时候出岔子。他告诫自己,随便缘一做什么,都只不过是在干扰他,从而干扰鬼舞辻派罢了。他不能出现任何纰漏。

偏偏嘴唇是如此地滚烫。被缘一吻过的每个地方都像是在燃烧一样。

一片狼藉。满是仓皇。

玫瑰花在桌面上静静地盛开着。

 

“哇哦,岩胜大人。”童磨盯着岩胜的脖子,“您昨晚过得不错?”他一个情场高手,向来对这些暧昧痕迹最为熟悉——柔软床榻上最为亲密的耳鬓厮磨,情至深处时难以自制交换的啜吻——变成第二天时候的鲜红的唇,颈侧的零星淡红痕迹。

“这个女孩子好主动啊……”童磨凑近一点认真地研究着他身上的痕迹,暧昧地对岩胜一笑,“您去哪找的这么大胆的姑娘?”

岩胜冷着脸不发一语,闭目休息。

这是法庭审判的午休,上弦部众人听了一上午的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叛国理由,其中不乏荒诞可笑的案件。但是按照审判法庭创立初衷:审判有罪之人,给予公平裁决那样,上弦部写了一上午的死刑判决书。岩胜有时候写着写着难免想到九月屠杀过后纷沓而至的批评“他们所谓的成就,就是让所有人都确信,死亡面前人人平等。”于是手里的笔稍稍滞涩起来。

或许谁都不能忽视广场上越来越多的人头。所以每当午休的时候,上弦部众人都各自找一个位置坐着,闭目休息。

这样的沉寂往往让人不安。岩胜清楚地感受到了死神黑袍拂过这里的微风。死亡在审视着他们。

惯常,这种不祥的氛围都是由童磨来打破的。他是个精力充肺的家伙,休息一会就从座位上弹跳起来开始骚扰每个人。只有这时候猗窝座骂童磨的声音才稍微不那么刺耳。

童磨今天的骚扰对象是岩胜。他眼力卓绝,从判决第一件案子起他就注意到了岩胜的不对劲,暧昧的痕迹,但是不是一场令人舒心的情事。因为岩胜的眉头一直皱着。脸色很差。

刚午休一会,他就蹿到岩胜身边坐下,认真地打量着岩胜身上的痕迹,询问他:“您去哪找的这么大胆的姑娘?”岩胜干脆地往后仰了仰头,没有搭理童磨。

“诶您不要这样。”童磨好奇地但是克制地稍稍探了探脑袋:“这可是岩胜大人头一次找女人吧?第一次就找这么猛的?您喜欢这类型的?”

岩胜微微地睁开眼睛,瞟了他一眼,示意他闭嘴。

童磨小小声地说道:“没想到您这样的人在情事上居然肯屈居下风……您需要我推荐您几个漂亮姑娘吗?”

“……不需要。”岩胜从牙缝里挤出回答。

“但是说不定您也不是自愿屈居下风吧?”童磨更小声地说,“是谁能赢过您呢?”

岩胜慢慢地抬起眼睛凝视着他:“……我的私事,还轮不到你管。”

“神像都要替换干净了吧。”童磨狡猾得像一只狐狸,他立刻改变话题,“节日定下时间了吗?我想无惨大人一定期待很久了吧。”

岩胜定定地凝视了他一会,转开眼睛淡淡道:“如果你这么着急这件事,那就全权交给你来办,怎么样?”

童磨的笑容险些挂不住:“……大人,我都加了一个月班了,您还气着我呢?”

得到的回答是岩胜肯定的一点头。

“大人……”童磨拖长声音道,“难道我们不是互惠互利的关系了吗?我们该帮彼此遮掩的呀,您不能利用完我,就把我抛弃了吧?太无情了。”

岩胜半挑开眼睛扫了他一眼,“我们的确是互惠互利的关系。若不是你还有用,”他笑了起来,笑容很淡,“你以为你为什么现在还可以在我面前活蹦乱跳?”岩胜拿起笔开始写下午的判决书,童磨看着他流畅的写道“死刑”,不禁坐直了身体。岩胜没有再抬头看他,只是吩咐道:“五月八号,定下会场,清理四周,不要再出错了。”

童磨垂头丧气地趴到桌子上,咕哝道:“明白啦,岩胜大人。”

法庭的大门被推开,新一批的犯人被押解进来,上弦部陆陆续续地苏醒,沉默地凝视着他们,然后审判他们的罪过。

“这里只存在着一种平等。”

“死亡的平等。”

“贵族与平民在断头台上相见。”

 

五月八日,最高主宰节。

巴黎城为这一盛事准备了许久,穿着白色长袍的少女们站在马车上挥舞着手里的花束,领口装饰着红蓝二色。地理位置好的小楼里挤满了人,他们脱下帽子冲少女们飞吻,装饰在帽子上的洁白羽毛飘落,有一个少女抬手接住了一根羽毛,嫣然一笑。男人们更加激动了,他们互相推搡着,大声地笑。

少女们大胆地飞吻回去,她们的面容娇艳,映衬着鲜艳的花朵更显美丽。

街道上弥漫着花朵,香水和陈酒的香气。

谁都知道这个节日是多么荒谬,但是被迫沉默太久的人们的确需要这么一个借口来大肆宣泄。

不难料想,他们过不了多久就会互相拥抱,互相亲吻,然后随便地滚在一起。过了这一天,再做回面目乖顺的人。

马车停在杜勒伊宫前,这里的空地上已经搭建起了巨大的圆形建筑,前半部分是阶梯式的,无惨已经站在最高处俯视着这些到来的马车。嬉笑的少女们在看见他的一瞬间不约而同地沉静下来,她们手牵着手从马车上下来,然后走上台阶,沿着向上的台阶站着。她们头戴玫瑰花环,手提装满玫瑰花叶的花篮。无惨今天戴着一顶装饰着三色羽毛的礼帽,他看着空地上渐渐聚集的人们满意地微笑起来。少女们静静地等待着时间,她们互相交换着眼色。女子们一向善于从眼角眉梢读懂他人未说的话。

厚重的钟声在某一时分突然响起。

少女们高声地唱起赞歌,洒出花篮里的玫瑰花瓣,一场花雨就这么落下,带着馥郁的香气。几乎让人以为这是往昔的巴黎。

无惨清了清喉咙。

少女们的歌声渐渐低下去,终至安静。

“挚爱着我们祖国的人民们……”无惨摘下帽子微微行礼,“在今天,在众人瞩目之时,以自由的名义,大声欢呼最高主宰吧!”

台下的人们鼓起掌来。

“通过过去的几百年,我们可以很确定地这么说,神是不存在的……”无惨循循善诱道,“神明没有看到我们所受的苦难,没有看到我们经历的折磨……我们所供奉的都不过是虚假的神明。他欺骗了我们,让我们付出了信任,让我们虔诚地跪着祈祷,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苦难依旧存在于这里。我们不能忘怀1788年的灾难。”

童磨打开折扇挡在自己头顶,往上看了一眼无惨,低下头吩咐身边侍立着的兄妹俩:“……太无聊了。你们两个在这里好好守着,我去玩了。”

妓夫太郎沉默地应了声,堕姬却追问道:“大人是要去见谁吗?”

童磨笑眯眯地敲了敲堕姬的头顶:“小梅不要问大人的事情哦~”

堕姬露出不满的神色:“您不就是去见那个女人吗……”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面色一惊,“您是要去……?”

童磨微微一笑:“说了太无聊了嘛。这场庆典是我主办的,岩胜大人看在这份上是不会杀了我的。小梅,我去咯,你们两个要好好保护无惨大人哦。”

话音刚落,童磨的身影就消失不见了。堕姬气愤地张了张自己的手,她刚刚试图捞住童磨的衣角,却没有捞到。

妓夫太郎安抚地拍了拍妹妹的胳膊,“没事的。大人做这种事很熟练的,况且这是庆典,明天依旧会进行裁决,别担心。”

少女不满地鼓了鼓脸颊,却还是什么都没说,也没有向岩胜禀报。

“我们唯有向真正有能力拯救这个国家的人寻求帮助,祈求他的援手……因为我们都知道,只有这样的人才配称作是神。神该是有求必应的,该是强大的……只有依赖这样的人,国家才会延续下去。”无惨在继续着他那无聊的演讲。

少女们看向对方,偷偷一笑。

而台下的人们却放肆许多。马车夫靠在车厢边上,懒懒地打了个哈欠:“他当他是神?还是教皇?”一旁的男人大笑起来,“您早该知道他的野心。如今神像全被换成了他的塑像吧?”马车夫应了一声:“不可理喻。”他翻了个身,背对着阳光准备打瞌睡:“请您在他讲完的时候叫醒我。”男人耸耸肩:“那您可要睡很久了。”

“我尽自己所能……将罪恶的统治转变成公义的统治。”他继续道。

嬉笑声更加放肆了,于是遮盖住了夹杂其中的怒骂:“你是个暴君!”“公义在哪里?在你那个只会判决死刑的法庭里吗?!”

岩胜站在人群里清楚地听到了这些话,他情不自禁地微微皱眉,他对眼下的局势很清楚。目前虽然是他们掌权,但是产屋敷派始终不见人影,而他们动用死刑来震慑人们——这绝非明智之举。可是鬼舞辻无惨一意孤行。他对权力似乎并不着迷,很放心地将许多事情都交付给了上弦部。唯一的要求就是“对犯下叛国罪的人们统一使用死刑。”

这是无法违抗的命令。岩胜深知。他的肃清对象从始至终只是产屋敷一派。

产屋敷一派不出现,就杀其他的人。用无辜人民的生命将他们逼出来。

他轻轻叹了口气,准备去找童磨。这样盛大的庆典,童磨肯定不会甘心一直守在这里,但是童磨不能再轻易杀人了。只要一点点的错处,他们到现在所做的一切努力都会轰然崩塌。

在权力的这张圆桌上落座的那瞬间,所有人都清楚狩猎者与猎物的身份随时都会颠倒。在座诸位,皆是猎人,也是羔羊。

而岩胜暂时还不希望自己沦为可怜的羔羊。但是显然,他的同僚不是这么想的。

“你们说什么?!”岩胜重复道,“他又去找那女人了?要去收尾吗?!”

兄妹俩恭敬地点了点头。

岩胜头疼地捂住额头:“你们也不劝阻一下。这个女人,他和她相处到现在……你们为什么会觉得他会简简单单就把她杀了?算了,告诉我他往哪去了。我尽力。”

堕姬回答了他。

“让猗窝座全程守在这里。”岩胜想了下,吩咐道,“玉壶和半天狗回去守着。你们兄妹留在这里监视人群。”

西北方向是旅馆和酒店聚集的街道,童磨来这里看来的确是要处理那名女性了。但是这么多的旅馆,谁知道童磨在哪里?!岩胜看着街道两旁密密麻麻的旅馆,排除了几家看上去就很简陋的旅馆,绷着脸开始挨家挨户地询问过去。童磨的特征很明显,更何况他在巴黎城中一向花名在外,如果来到这种地方,应该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

缘一倚靠在窗边百无聊赖地凝视着窗外。他是作为帮手来的,对如何处置这个罪大恶极的男人没有多少想法,所以在女孩动手的过程中他一直都是懒懒散散的,偶尔才会把目光收回来,随便地扫一眼瘫倒在地上的男人。

但是当他注意到远处的一个人影的时候,缘一不自觉地站直了身体,他贪婪地贴近了窗户凝视着那个人影:“快一点。有人来找他了。”

女孩顿了顿,干脆利落地将小刀拍进童磨的锁骨处,“是您赢不了的人吗?”

缘一避而不答。童磨却笑了起来。他此刻被钉在地上,脚腕处的伤口深可见骨,完全丧失了行动能力,身上的伤口密密麻麻,往外渗着血。他脸色惨白眼睛却愈发地闪亮,声音都是快活的:“他当然赢不了啦。来的是岩胜大人吧?”

女孩一边继续制造伤口一边询问道:“是您的哥哥吗?我听说过他。”

“……”缘一静了下,“是。”

“缘一大人,撒谎是不好的行为。”童磨开开心心地说道,“小忍小忍,我跟你说哦。”

女孩冷着脸割下一刀。

童磨低低地抽了口气,眼角微微抽搐了下,继续快活道:“他们兄弟可是比你和你姐姐之间的感情更加深厚。”他笑嘻嘻地问道,“小忍见过夜里翻窗进哥哥房间的弟弟么?见过给自己哥哥别上玫瑰的弟弟么?如果都见过的话,那有没有见过在自己哥哥身上留下吻痕的弟弟呢?就是缘一大人哦。”

忍手里的刀顿了顿,但是她努力控制住了自己,没有惊疑地向缘一看去。

缘一转过脸看向童磨,表情平淡:“你离兄长那么近做什么。”

“我看到了,所以想凑近看看,还想知道谁能让岩胜大人屈居下风。”童磨露出微笑,“虽然岩胜大人不肯告诉我,但是我还是猜到了。除了您,还会有谁。而且帮岩胜大人整理房间的女仆说,岩胜大人房间里的花换成了玫瑰,这让可怜的女孩以为自己没有挑对岩胜大人喜欢的花,一个人躲在楼梯间哭泣。”

忍的脸上露出憎恶的神色。

童磨立刻小小地吸了口气,然后摇摇头:“岩胜大人既然找过来了,你应该立刻杀死我,而不是继续折磨我。”

“你不配这么干脆利落的死法。”她回答道,“卑劣的人就该痛苦地死。”

缘一看了一眼街道,淡淡道:“兄长离这里还有一段路。继续。”他靠在窗边凝视着人影,为了防止兄长发现他,缘一侧身躲在了窗帘的阴影处。

童磨注意到了他的行为,哈哈大笑起来。他是个不在乎疼痛和死亡的人,哪怕现在被女孩压制,清晰地感受着生命的流逝,他依旧还是满不在乎地清醒地看待着世界:“缘一大人,你们兄弟真的很可笑。”

“我第一次见到岩胜大人的时候,是在1790年,我逃难出来的。差点被人吃了。从那之后我就迷恋上了吃人这种行为,我在巴黎频频地杀人吃人,然后被人发现,带到了岩胜大人面前。他十八岁,应该是吧?已经成为了仅次于无惨大人的人物,每天都处理很多事情。他把我留了下来,让我做一些差事。只要我办得好,他就不会来干涉我的私事。他很早就知道了我的癖好,但是可没有您这么震惊。您不愧是大人仔仔细细养出来的神,不是吗?”

缘一不动声色地看了童磨一眼。

“让我想想,我和您正式见面是1792年。但是我早就知道您了哦。”童磨的话语里饱含讽刺,“贵族家中的双生子。为什么哥哥做着这么危险的事情,弟弟却还在读书?几乎所有的人都被警告过,不允许接近您。您猜猜,为了把您仔仔细细地养起来,岩胜大人付出了多少?哦当然了,岩胜大人是很讨厌您的。凭什么他要这么保护你?凭什么你就是比他强?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我有时候很可怜岩胜大人的,他怎么从来没有看清楚过您?您不过是个依赖着兄长的小孩子,您除了能在武力上赢过岩胜大人,其他方面不过如此。”

“但是大人却说自己是无能的那个。”童磨笑着吐了口血出来,“太可笑了,之前我从来没有想过你们之间的关系。现在看来,你们不过是仰慕彼此崇拜彼此然后糊弄自己的可怜虫。现在呢,缘一大人?现在你醒过来了吗?你看清楚你的兄长是什么样的人了吗?”

缘一慢慢地走过去,拿走忍手里的刀,女孩自觉地站起身立在一边。

他单膝跪地低头凝视着童磨的脸,刀尖对准了童磨的眼球,他轻声道:“你是怎样的人——爱不忠诚,生性荒唐。”刀尖一点点地刺下去,缘一伸手触碰另一颗眼球,“兄长是这样的人——他担负一切恶名来保证我的安全。”

刀尖与手指同时刺入。这次的剧痛使童磨忍不住放声大叫起来,缘一不为所动地继续挖下去,在惨叫声中继续道:“还不够明白么?”

“童磨——!!”岩胜推门而入。他在楼下听到了同僚的惨叫声,心下一惊,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闯入房间,却不料门后站着的是自己弟弟。

“兄长。”缘一站起身,随手丢开手里的东西。

岩胜的视线不由得跟了过去——那是一颗眼球。童磨的。

他看向缘一的脸,神色冰冷:“你杀了他?产屋敷派你来的?”

“不对。”忍站起身,她手里握着刀,刀尖还戳着另一颗眼球,她微笑着看向岩胜,“缘一大人只是作为帮手来的。产屋敷大人事先也不知道这件事——这只是我的复仇罢了。但是偏偏这么巧。我从去年开始就接触他,但是一直没有合适的机会动手。今年鬼舞辻派成功上台,他成为上弦部成员。还有比现在更适合的时候么?”

小巧的刀刃已经插入童磨的心脏。鲜血漫过三人的脚下。

窗外传来人群的欢呼声。男人们拥着心仪的女人涌进酒店或者旅馆。满街飘扬着玫瑰花花瓣。

女孩极其轻盈地跃出窗户,翩翩如蝶。

缘一看了一眼她,没有说话,慢慢地走向门口。岩胜猛地抬手,枪口对准了缘一的太阳穴:“你觉得我会就这么放你走么?”

一时间两人都没有动作。鲜血咕嘟咕嘟地爬到门边。

“杀了他的不是我。”缘一道,“我只是讨厌他看您。”

“不是你?!”岩胜气得将枪口逼近缘一,“如果不是你,童磨会被那个小女孩杀了?有你在,他根本不可能逃脱!”

缘一歪了歪头,贴到枪口上,他清楚地察觉到枪口有一瞬间的瑟缩,但还是稳了下来。缘一抬手握住岩胜的手腕,“如果兄长生气的话,就杀了我。想必兄长也知道,巴黎的主题永远都不可能是恐怖。我听了一点鬼舞辻无惨的演讲——这个男人真是一如既往的自大狂妄。”

“……”岩胜沉默了一瞬,他的语气突然变得很疲倦,“你就一定要跟着产屋敷?你为什么不能离开?”

“我不会离开。除非兄长和我一起。”缘一很快地答道。

“滚吧。”岩胜挣开缘一的手,对着窗户打出一枪。

窗户瞬间粉碎,震落在地。推杯换盏的男人们霎时安静下来,他们互相看看,不确定地问道:“那是枪声吗?”

正在此时,楼上寻欢作乐的男女们发出了惊恐的尖叫声。他们拥挤着往楼下跑去。女人垫在胸前的海绵,男人脱下的皮带落了一地。

缘一缀在这些人后面从容不迫地从楼梯上下来。

一楼已经空的差不多了。

桌椅被慌乱地推开,有几把椅子倒在了地上。桌上有着还未开启的酒瓶,酒杯里的酒液上还浮动着一层白沫。橡木塞随处可见。

午后的阳光歪歪扭扭地照进来。

缘一从地上捡起一朵不幸从女性发髻上坠落的玫瑰,把它端端正正地放在桌子上。然后离开。

岩胜迟了很久才下楼。他一眼就注意到了那朵被摆放的玫瑰。他扶着扶梯注视了这朵花很久,直到店外人声鼎沸,保安队小心翼翼地探头进来。

五月八日,最高主宰节,上弦部成员童磨死于暗杀,暗杀者皆为产屋敷派。鬼舞辻无惨震怒。

 

六月七日,鬼舞辻无惨头次出席法庭审判。他下令把所有的犯人都押进法庭。犯人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他此举意义何在。

上弦部的成员们站起身,拱卫在鬼舞辻无惨身边。

鬼舞辻无惨冷笑一声,“我知道你们其中一些人是清白的……但是也有一部分人,他们做了可耻的勾当,才会被抓进来。但是你们同样都要面临死刑……现在我给你们一个机会。”

他顿住了,缓慢地扫视着这些人:“告诉我,告诉我的下属们。那些叛乱者身处何方?如果你们说出来,经由查证,只要有一条消息是正确的。那么你们都会被无罪释放。请不要选择沉默或者撒谎。”他阴森森地警告他们,“断头台的效率很高,我保证在你们死前,你们会先看到你们家人的脑袋落地。”

犯人们互相看看对方,他们的眼里有动摇的神色,更有胆小的人已经哀求起来:“求求你们了,说出来吧。我不想死啊。”

鬼舞辻无惨悠闲地往后一靠:“听到了么?难道你们已经做好了牺牲所有人的准备了?”

“但是你是个胆小鬼。”有一个犯人排众而出,他仰头盯着鬼舞辻无惨,“你缺乏正义,你也只会用杀戮来镇压我们!根本不存在什么审判,这里只有死刑!”他痛苦地嚎叫起来,“我的妻子早就因为不存在的罪名死去!”

“一个谎言。”鬼舞辻无惨笑道,他掏出手枪,干脆利落地射击。犯人很快倒在了地上。

一片死寂。在沉默过后,有一个人更加愤怒地嚎叫起来:“你把你的人全部安排在关键职位上!这就是你的法律!他们只是刽子手!!”

“又一个谎言。”鬼舞辻无惨摇摇头,“你们从哪听来的这些?”

这个人也倒在了地上。

“去查查看这两个人。”鬼舞辻无惨抬了抬下巴,“非凡的勇气啊,是不是?是因为没有家人还是和谁有关?”

上弦部齐声应了。

“还有谁有着这样的勇气?让我看看?”他微微探出身子,盯着这些犯人,“你们无权保持沉默。公民们。”

一部分胆小的已经小声啜泣起来。

“给我那些叛乱者的名字。告诉我他们的藏身之处。公民们。你们要诚实。”

“整理完名单之后,立刻开始清洗。”鬼舞辻无惨撑着下巴低声吩咐道,“他们活了太久了。真让人不愉快。”

 

六月八日,审判法庭公布有一份新的清理名单。但是与之前不同的是,这份名单上的名字没有被公布出来。只是很长很长的一张白纸,被钉在法庭的门口。

巴黎的人们惊恐地互相看看。他们低声细语着:“……这次是要杀这么多人吗?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错。”

“名单为什么不公布?”

“鬼舞辻无惨在想些什么?他这次要杀的人到底是谁?”

“会不会包括我们?”

“谁知道那个疯子在想些什么。嘘。”

不管怎么说,这次名为公布实则空白的名单在巴黎城中引起了巨大的恐慌。岩胜很快就察觉到了这一点,并向鬼舞辻无惨请求撤下名单,但是被拒绝了。

而这个男人还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只有让他们恐慌,他们才会老老实实地告诉我们。你看之前法庭里那些人不就很快地放弃挣扎了吗?”

岩胜想起缘一评价他“自大狂妄”,也不禁要承认自己这个弟弟总算有了些长进。

虽然话这么说,但他还是尽职尽责地召开了上弦部的会议,重点放在巴黎城的自卫军,保证在暴乱发生的瞬间尽可能地压制下去。同时秘密地探寻产屋敷派的藏身处。名单上只有名字,关于他们的藏身处语焉不详。

会议结束后,妓夫太郎让妹妹先去外面等着他,他留下来和岩胜商量点事情。少女依依不舍地放开哥哥的胳膊,乖乖地离开了。

“你有什么话要和我说吗?”岩胜抬头看了一眼妓夫太郎,率先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的天色。

阴沉的天,暴雨将至。

妓夫太郎沉默了一瞬,“非常抱歉。但是我求您允许我,能不能将小梅送走?”

——小梅是堕姬以前的名字。她非常不喜欢这个名字,但是妓夫太郎却很喜欢这么称呼自己的妹妹。

“你看出来了吗?”岩胜摇摇头,“这次我们的境况很不妙。暴力总会被更大的暴力制裁。”

“……是。所以我想把小梅送走。”妓夫太郎承认道。

“你不走吗?”岩胜疑惑地挑眉,“如果你说你想走,我也会答应的。”

“不用了。”他轻轻说道,“我留下来还童磨大人的恩情。就让小梅一个人离开巴黎吧。”

“是吗。童磨做过的唯一一件好事就是救了你们兄妹吧。”岩胜曲起手指敲了敲玻璃,“怎么打算?”

“我已经准备好了。”妓夫太郎答道,“只要那一天到来,我就会立刻送走小梅。”

“我们现在都在等待那一天啊。”岩胜轻轻叹息。

“那您在等待什么呢?”妓夫太郎问道,“您会杀了您的弟弟吗?”

“不要学童磨。”岩胜看着窗户蒙上的一层水汽,“我只是在等一个奇迹。”

妓夫太郎沉默地行礼,退出了会议室。

请为我这无望之人祷告吧。请求您施恩惠于我。天佑于您,早日赐我可见之帮助,因为我已全无希望——我在等待最后的审判。我在祈求奇迹的发生,好让我赢。

 

六月十四日晚。巴黎发生暴动。产屋敷派的人和旺伦一派里应外合,成功地进入巴黎城,直逼会议大楼。

人们惊恐不安地在家里等待着。马蹄声在窗外踩踏过,高举的火把映出满城。

自卫军临阵倒戈。会议大楼立刻沦陷。只有少数的人还在咬牙苦战。

洁白的楼梯上泼洒满鲜血,烛台倒在地上燎灼地毯。

枪声与长剑撞击声响彻一夜。

 

六月十五日,产屋敷派再次上台,宣布鬼舞辻派倒台。鬼舞辻无惨于混战中中弹身亡。上弦部成员妓夫太郎、半天狗、玉壶战死。其余成员被押入监狱。三天后执行死刑。

“您说的那个约定还算数吗。”缘一拦住了产屋敷,平静地问道。

产屋敷抬抬眉:“当然算。不过期限三天。”

“我明白了。”缘一轻声道,“非常感谢您的帮助。”

岩胜被单独关押在一间牢房里。他相当清楚等待着自己的是什么。而奇迹最终也没有发生在自己身上。他自嘲地想,自己果然是不被神明所眷顾的人啊。他苦苦追寻了一辈子的胜利,哪怕为此赌上性命,到最后也没有来到。

他只是一个输家罢了。他闭眼想。

赢的人只会是缘一。永远都是这样。或者说从一开始他就输了,他承认了缘一的被保护的身份,承认缘一比他强大,又承认自己的不够冷酷。于是缘一步步为营地逼着他认输。

他在愤怒的是什么?他鄙夷可怜的是什么?——是缘一吗?

不,不是。是自己。岩胜终于在这一刻恍然大悟。

他想掐死的也不是缘一,而是从一开始就输了的自己。如果一开始他就不要牵起缘一的手就好了,如果一开始他就不站到缘一的身前就好了。为什么种种选择他偏偏就是要选择对自己不利的那一方呢?是他自己把自己推入了险境,而且退无可退。

此种境地,除却一死再无其他选择。

就让缘一一个人活在这世上好了。他想。

可是如果没有你。他该怎么办。脑子里突然浮现出这个想法。

难道他会死吗?岩胜冷笑着靠在墙上想,缘一早就不需要他的保护,是他自作多情地一直保护着他,仔仔细细地看顾着他。但是是缘一赢了他,一个被精心保护着的人打败了自己。而他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或者说,他根本没有反抗的想法。

在死亡面前,岩胜终于下定决心地顺着回忆放纵自己的思考。

多么痛苦多么令人恶心。却偏偏在每一处的他不自觉的地方露出他些微的心意。

就如缘一所指出来的那样,他厌恶轻蔑缘一,可是正是愈加地厌恶,却偏偏更加爱他。他有什么值得爱的地方?岩胜唾弃地想,想想缘一吧,和你一模一样的脸,一个长到二十岁还被你保护着的孩子,他什么都不知道,慈悲善良却多到让你呕吐。他这辈子唯一学会的就是不停地替你开脱。理由多到你数都数不过来。你明知道那是谎言,根本不能使你信服,你却永远放纵他说完。他毫不可爱,却偏偏激起了你的爱。

可笑吗继国岩胜。可笑吗继国缘一。

你们这对盲目的兄弟。你为什么从来没有想到过,盲目这个词到底意味着什么。

盲目即认识不全。导致的就是狂热的爱,崇拜或者仇恨。

你崇拜他。你爱他。他是你唯一的神。

这世道不会再有虔诚的信仰。可是你信仰他。盲目的信仰。

看,他还说对了一点。你甚至不舍得让他输。你根本不畏惧死亡。你畏惧的只有他——

只有继国缘一。

“晚上好。兄长。”缘一举着灯盏,走到他的监狱外。

“……你来嘲笑我吗。”岩胜偏头躲开了烛光,将自己的脸往阴影处藏去,他脑子里还是一团糊涂,还没有理清缘一为什么突然来了,却已经习惯性地高高在上地冷笑起来,“还是说作为弟弟的你要来送我一程?”

“都不是。”缘一把灯盏放到地上,窸窸窣窣地打开牢门,走了进来,好整以暇地问他,“兄长为什么不猜猜看呢?”

岩胜“哼”了一声,没有回答他。

“固执是您的美德,也是您的缺陷。”缘一道,他单膝跪在地上,抚摸着锁住了岩胜手脚的铁链,“您既然不愿意,不如我来猜猜看您的想法?上弦部的堕姬意外失踪,这件事您是知道的,或者说,是您批准的。兄长将妹妹送出了巴黎,自己留下来战死。他都知道巴黎的局势紧张成了什么样子,没理由您不知道。您知道是赢不了我们的,但是固执地留下来等着最后一战。为什么呢兄长?”

缘一抬手按在岩胜的嘴唇上,露出一点点笑容:“不要欺骗我,兄长。我知道的,你是想赢了我。如果我们战败,的的确确是你赢了。如果你们战败,你知道自己会被推上断头台,等待你的只有死亡。但是我活着。我会陷入悲伤绝望。你要用你的死赢了我。这场动乱,不管哪一方胜利,都是你赢。对吗,我的兄长。”

岩胜沉默着,任由缘一的手指按压着他的嘴唇。

“您想的太好了。”缘一说,“为什么会认为我会任由您死呢?”

“就算是你都无法包庇我。”岩胜往后仰了仰,冷冷道,“你的那些朋友们会允许吗?缘一,别做你的梦了。”

“是啊。兄长。”缘一轻轻叹息道,“可是您忘了吗,我们是双生子啊。”

岩胜反应很快,他悚然地望向了缘一。

烛光在牢门外跳跃闪烁着。它的光芒不足以照耀这间牢房,却足够让岩胜看清楚缘一的脸。那是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缘一额角的胎记消失了。

“继国缘一!!”岩胜怒吼道,“你想做什么?!你遮盖了自己的胎记……你想替我去死吗?!”

缘一指了指自己的额角很平静地说:“双生子的优势,不是吗,兄长?”

“滚!!!”岩胜愤怒道,他拼命地抬手想够到缘一的额角,“给我擦掉!!我不允许,缘一,我不会允许的!!”

“但是您和您的属下全被关了起来。而我是自由的。兄长。”缘一仰头看着他,轻而易举地按住了他的手,“我只要代替您走到断头台上。一旦我死去,谁会在乎您是继国岩胜或继国缘一呢?”

岩胜整个人都在颤抖。他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愤怒,似乎是很冷静的,但是头脑一片空白,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缘一怎么敢,他怎么敢?!谁敢让他去死?!谁能让他去死?!

他可以无畏自己的死亡,却偏偏不能接受缘一的死亡,还是代替他去死。

“……你听着。继国缘一。”岩胜颤抖着开口,他的声音平静疯狂,“如果你敢替我去死,我立刻自杀。死了的你也阻止不了我。”

“那可真是奇怪。”缘一道,“如果兄长死了,那我肯定不会独活。为什么我死了,兄长也不肯活下来呢?”他的手指慢慢地滑过岩胜的嘴唇,“您说过您不爱我。您说我们只是兄弟。但是您为什么要为我去死呢?”

——多么令人难以回答的问题。

岩胜侧过脸,回答道:“我们只是兄弟。”说完这句话后,他甚至闭上眼睛不去看刚刚令他愤怒到颤抖的缘一的脸。

“哥哥。”缘一轻声地喊他,“看我。”说完这句话,他的手指分开了岩胜的唇瓣,探了进去。

岩胜的眼皮跳了跳,但他还是闭着眼睛,缘一的指尖顿在了齿关,他能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下唇因为缘一的指腹而微微下陷,他现在在含着缘一的手指。这个认知使他下意识地想要吐出缘一的指尖。但是缘一空着的另一只手此时偏偏按住了他的后颈,强行地把他压了下来。岩胜浑身一颤,想要挣脱开缘一的手,缘一就更加蛮横地压着他的脖颈,一进一挣扎间,齿关松开,手指更加往里探了进去。

想要呕吐。舌尖被摁住,手指看似乖顺地停住不动。

岩胜想要说话,然而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音节。

“兄长在说些什么。”缘一仰面贴上去,嘴唇擦过岩胜的唇角,他带着笑地问道,“是在告诉我,我们是兄弟么?或者是在说,不是兄弟?”

他轻轻地放开压着岩胜舌尖的手指,清楚地听到岩胜愤怒地喊他:“缘一!”

“唉。兄长。”缘一伸出舌尖小小地,猫儿一样地触了一下岩胜的唇:“不要喊我的名字。不要撒娇。您这么喊我的名字,会让我想起我们的旧谊,会让我疑惑——我们到底是不是兄弟。”

岩胜努力地想挣脱开,缘一冷眼看着他的动作,手指却更加残忍地一点点往里伸去。他在等岩胜咬下来,就像他第一次强行亲吻他的时候,岩胜毫无顾忌地咬下去。然而手指都要探到岩胜的喉口,他忍不住地弯下腰脸上露出了痛苦的表情,他都没有咬下来。

是这样吗?缘一想,手指稍稍地往外撤一点。岩胜很想干呕,但是强行忍住了,然而控制不住地有一点涎液从嘴角流出。在意识到之后,岩胜整张脸迅速地白了,他撇开头,想要躲开缘一注视着他的视线,想要隐藏起自己的丑态。

但是缘一却迅速地追了上来。他贴着自己的唇角,粘腻,拉扯不断——他的声音同样的粘腻:“我们是兄弟吗哥哥。您是拒绝不了我的亲吻的兄长。我又是谁?您能告诉我吗?我是帮您清理得很好的弟弟吗?”

他的舌尖在岩胜的唇角流连——他在帮他亲爱的兄长抹除丑态,让他可爱的兄长的耻辱被他舔舐,一切都是干干净净的。

缘一在做着这些动作的时候,手指还在搅动着。他一边乖顺地舔舐着兄长的唇角,一边听着兄长喉咙里的哽咽声。

多么可怜可爱的人。这么的要强。负隅顽抗。却早已溃不成兵。

您在抵挡些什么呢?您在反抗些什么呢?缘一睁开眼睛注视着这张痛苦的,闭目忍受的脸。监狱里的昏暗模糊了这张脸的曲线,然而却琢磨出最动人的神态。痛苦挣扎着,却始终不肯认输。而他只能惊羡,却从没有言语来颂扬。

缘一顿了下,抽出手指,轻轻地吻了吻:“兄长。这是最后一吻。请原谅我的放肆。”

岩胜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见缘一这么说道,与此同时缘一放开了压着他后颈的手。

“你想干什么?!”岩胜立刻偏头靠在墙壁上,提防地看着缘一。

“如果我想做些什么的话。”缘一慢慢站起身,俯视着岩胜的脸,“您阻挡不了我的。”

缘一凝视着岩胜的眼睛,认认真真地和他告别:“兄长,再见。”

——还能怎么办。要怎样才能挽留他。那个难以启齿的答案就在嘴边。不过是这样罢了。

被爱着的难以置信,可是却又争先恐后地想要言明爱意。明明是这样失败耻辱困守一方的感情。

夜莺为她的爱啼出鲜血浇灌玫瑰,然而玫瑰最终被丢弃在下水道。于是他决定要死守着自己的爱,让它沉默不语,让它死于人世。但是这个人却不管不顾地闯到他的面前,他奉上自己的一切去浇灌,逼迫它盛放,然后小心翼翼地摘下花藏进怀里。那么他能怎么办呢,就像夜莺啼歌婉转鸣爱,他只好自暴自弃地说:“因为我爱你。”

缘一劈到半空的手停住了。过了很久,他轻轻地用手指往岩胜唇上一压,然后贴到自己的唇上。

“我知道。我说过我是安全的。”缘一低声道,“我爱着你也被你所爱。”

 

“我想把兄长带走。如果是我们胜利的话。”那是某个晚上,缘一在告诉产屋敷鬼舞辻无惨的新一轮清理计划后提出的要求。

产屋敷惊讶了一瞬,然后笑起来:“缘一觉得,你的兄长会答应吗?他是个固执的人,如果他战败,只会等着上断头台。”

“……是的。”缘一沉默了一下,“兄长是那样的人,没有人可以改正他铁的观念。”

他迎向产屋敷的视线,“可是,他爱我。”

窗外明月皎皎,有浅淡的香气在浮动,产屋敷突然意识到这是花开的时节了,于是他笑了笑:“可以。只要他答应你。”

 

你知道后人会怎样评价这段故事吗——这是不知首尾的一段故事。坊间传闻他们一起远渡重洋,再也不知道下落。

但令人庆幸的是,他们曾经是圣茹思特,到最后没有沦落到变成身材臃肿,左右逢源的国会委员。他们本应在1794这一年被斩首,实际上却在1847年一起去世。

我们所唯一知道的不过是这样一个故事:一开始就不存在神明,只有盲目的爱。

他们在1793年真正相遇,在1794年为彼此献上玫瑰。

然后他们如拉撒路一样死而复活。

 

注:1.本文与历史不符。

    2.文中所引诗歌来自《莎士比亚十四行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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