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闻陈

星期六上帝坐在阳台上抽烟

人间驻留

那应该是一个晴朗无风的天。我还记得我在书房里看着书,太阳从窗外投射进来,被一层纱帘滤去灼热与耀眼,晦暗不明地照进书房。我在座椅里懒洋洋地翻着书,从书房外传来甜蜜的香气,奶香味和蔓越莓的酸甜香味。我听见妻子和孩子的绵绵絮语,这本应该是幸福美满的一天。而我不应该想起你的名字。

而我偏偏想到了你的名字。而这一瞬间,我的思绪被拽回十几年前。

想起你身后坠落的巨大夕阳。想起你举起酒杯时酒杯底一闪而过的不屑笑容。想起你凝视我时仿佛凝视深渊的眼神。

“活着真好啊,镰仓君。”我冥冥之中听见你的喟叹。而那声音也是如此嘲讽,散发着十几年来不变的冰冷。

我近乎恐惧地挣扎着想挣脱关于你的回忆——妻子端着刚刚烤好的曲奇推门进来。

我闻到了更加浓郁的香气——那暖洋洋的香气。我合上书,妻子对我微微笑道:“贵志,我刚刚烤好的,想到你在看书就给你送过来了,希望没有打扰你。”

我摇摇头,妻子一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女子,结婚这么多年来我始终对她是感激的,哪里会埋怨她?

妻子动作轻柔地放好盘子,然后转身离开。我看着书,突然出声喊她:“久奈子……我们一家,放假的时候去看青叶瀑布吧。”

她有点惊讶,但是很快笑着说:“奈美一定会很高兴的。”

我点了点头,说道:“久奈子,谢谢你。”

妻子嗔怪地看了我一眼,但是幸福地微笑着出去了。而我坐在书房里,静静地看着木地板上树枝的阴影一点点被拉长,又一点点缩短。倏忽间有鸟的影子迅速掠过,像小小的游鱼。

我坐在虚度的光阴里,闻到了悠远的来自岁月深处的寒冷的水的味道,但是桌子上有妻子烤好的曲奇。

我发出了一声长长的叹息。

 

与妻子结婚六年,妻子名叫小山久奈子,是我大学里的学妹,当时就是非常出众的美人,追求者众多。但是却唯独对我另眼相看,我想对于这一点,我始终是得意的,并且自命不凡。真是一种可怜的男人习性!我每每想到都会啐自己一口,却又紧接着沉浸于征服了一个美人的快感中。

对于妻子为何会接受一个平凡的我,我也曾百思不得其解,也曾问过妻子。妻子非常温柔地回答我:“因为贵志是一个温柔坚定的人啊,与你这样的人结婚,一定会很幸福。”这是一个很普通的答案,却莫名打动了我。我怀着感动的心情吻了妻子,心底暗暗决定此后都要善待妻子,并且开始了细水流长的营造爱情的方法——我每天为她带一枝花,过段时间就会给妻子写信,珍重地称她为妻君。家务等琐碎的事情我也尽量帮妻子分担掉,因为妻子还需要工作,有的时候甚至比我还繁忙。

我和妻子的女儿——奈美曾经在作文里写道:“我的父母可以算作是世界上最恩爱的夫妻了,我的爸爸非常宠爱我的妈妈,而妈妈也非常漂亮温柔。从我记事以来,爸爸无论多忙都不会忘记给妈妈带一枝花回家,我也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和爸爸吵架。”老师给她的评语是,“你拥有一个非常幸福的家庭!”我和妻子在家长会上读到她的作文相视一笑,奈美则一脸骄傲地看向她的老师。

我幸福吗?我时常在这样的幸福时刻猛然想到这个问题,然后刹那间觉得自己身置地狱,只能通过不停地重复我很幸福我很幸福而重回人间。

幸福与不幸,这一对反义词究竟要纠缠到我什么时候呢?我对自己生活在人世的意义不停地进行思考,然后无功而返,只能忙忙碌碌地认为自己幸福。

当然,这些想法我从来没有告诉过妻子。我觉得一个已过而立之年的男人总是思考这些问题,会给妻子带来一些压力。妻子为我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不能这么自私自利。就让我一个人思考这些无聊的却缠绕着我这辈子大部分时间的问题吧。

我想这是毋庸置疑的事情。

 

所以当我想起旧日之事时,惊慌失措到差点忍不住与妻子诉说。可是当妻子端着烤曲奇走进来的时候,我又被这当下折服,所以只是深深地叹息。

人生的荒谬之处,我总是在各种轨迹里寻觅到并且无可奈何。

 

在那之后的半个月,我都被这往日的阴影笼罩,忍不住去找了同窗叙旧。

他以为只是寻常的叙旧。我也抱着这样的心态邀约他。

只是当他在我面前以嘲笑的口吻谈起我们学艺术的一个学长的时候,他喝了口酒对我笑道:“镰仓,你还记得我们那个学艺术的学长吗?那个长得颇为好看的学长——画得一手好画,很有天赋,但是却有点神经病。”他说到这,不禁看着旋转着琥珀光泽的酒液嘲讽地微笑了一下。而我感觉头脑一下子刺痛起来,耳边嗡嗡。有一只鸟在脑中飞旋。

“我听说,他本来前途无量,但是却发疯一样爱上了他的导师。一个即将六十的老爷子。”我沉默地倒了一杯酒,静静地听他说。

“他的确是发疯了,他因为得不到导师,也得不到他的爱,所以他杀了导师。”秋夜的晚上总是如此凄冷。

“众人发现导师尸体,与此同时也发现了他为导师画的一幅画作——镰仓啊,像你这样的正经人永远都猜不到他画了什么的。”他举起酒杯向我敬酒。

“愿闻其详。”我碰了碰他的酒杯,惨淡地笑了笑。

“他居然画了自己和导师交媾的画。”他压低声音在我耳边絮语道,“镰仓,你绝不会想到他的内心居然疯狂到这地步。你知道他是怎么死的吗?他用剩下的颜料调了水,喝了下去,然后跳海自杀。”

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他不禁对我哈哈大笑道:“镰仓,你是太过幸福了吧!这件事情很出名的,你这个家伙一心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一定没有关注过。”

“不管怎么说画这样的画,还喝了颜料跳海自杀——我看学长已经疯得差不多了,镰仓你也不必为那种人难过,来,我们喝酒。”他带着笑意为我又倒上满满一杯酒。

我仰头喝尽这杯酒,内心只余苦涩。原本探询的话现在是一句也说不出了。

这个夜晚我和旧日的同窗相对着喝了许多酒。

尽是言不由衷之话。

 

回家后妻子有点生气又担心地问我:“贵志,究竟发生了什么?”妻子知道我从来不会醉酒,但是今晚我却醉醺醺地倒在了家门口。

我抬头,醉眼朦胧地看着妻子漂亮风韵的脸,握住她的手,惨然地笑道:“久奈子,我的学长自杀了,你知道吗?”

久奈子平静地扶起我:“是贵志那个长得很漂亮的学长吗?”

我晕晕乎乎地点头。

久奈子说:“我知道。”

我挣扎着道:“学长他——”话没说完,就被突如其来的睡意扯进了一片黑暗中。

 

我看见了一大片山茶花。

我似乎回到了我的大学。我的大学以山茶花和美人闻名,被人戏称为山茶花女子学院。而我当初报考这座学校只是因为它临海,殊不知它的“美称”。我也并不爱山茶花,幼年的时候家里也种了几株山茶花,开的时候极美,精巧得就像歌伎鬓边的花。但是凋谢的时候,却从来不像其他花那样柔软地一片片落下花瓣,而是整朵整朵地落下。

这给我留下了极深的印象。我总疑心这些落下的山茶花是被处以极刑的犯人的头颅。落下的时候分明还是鲜活的在美着的,过不了多久就开始边缘泛黄一点点枯萎腐烂。

于是我不喜山茶。而这所大学里种满了山茶花,我以为不祥,也不爱它开放时候的美景。

某一日的午后,我随便卷了一本书找了个阴凉地。猛然间的一抬头,看见有人在拍那些山茶花。是个长相清秀的女子,苍白的肤色,阴郁的气质。她似乎很是喜爱那些山茶花,一直在不停地拍摄。我嫌她打扰了我,于是出声道:“不好意思,能否请你声音小一点呢?”

这个女子放下相机,抬头凝视着我。

——那是我十几年来最胆战心惊难以忘怀的眼神。只有她有这样的眼神。

淡薄的像水中溶化开的月色,绝不高高在上也不卑躬屈膝。她以打量死物的眼神凝视着一切的事物。而我就是那样的一件世俗的死物。

她说:“如果打扰到了你,非常抱歉。但是这些花就这么几天的生命,我想尽可能地多看看它们。”

“……你在拍摄它们。”我皱了皱眉,对她道,“你以为你这么做就可以把它们永远保存下来了吗?”

“我只是在捕捉风和虚空。”她对我短促地笑了一下,“我只是想抚摸这些像羽毛一样的生物罢了。”

“它们只是没有血气的生物罢了。”我回敬道,被她的眼神看得心底发毛的我毫不客气且无礼。

——尽管她是我的学姐。虽然这个事情我过了一个多月才知道。

国文的教授是个女性,纤细美丽,喜欢穿大裙摆的裙子,抱着书走过长廊的时候给人的感觉纷纷扬扬,就像五月时的柳絮雨。我有次在作文里这么写道。

她非常欣喜地在课后喊住我。她感谢我对她的称赞,并且假装嫌弃地提起了她的另一个学生,说她虽然也夸赞她,但是给人的感觉就冷冰冰的,不像我说的五月的柳絮那么和煦温暖。

我问了那个比喻。

“遠くの花火で、ふわふわと、空っぽの妄想だった。”

真是一个奇妙的比喻。

明明运用的是温暖的意象,却给人的感觉那么悲伤。

我问了那个学生的名字。

她对我微笑道:“她叫寄添止。”

我神奇地想到了那张苍白阴郁的脸,虽然清秀,却使人不愉快的脸。在那一瞬间我突然想到了什么,惊异地回望教授的脸。而教授的脸突然陷入一层空白,蒙蒙的,却让我觉得在那空白后有着淡然的笑,我惊悸地醒来。

时间是第二天早上九点。

我躺在床上,闭眼听着厨房里传来的琐碎声响。妻子今天休假。

我突然有点抗拒和她见面。

我不知道我醉酒后说了什么。

我也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我为何醉酒。

我恨这样的懦弱的自己。

但是我还是慢吞吞地起身洗漱,在洗漱的时候我凝视着镜子里的自己,糟糕的脸色和糟糕的发型。不知道久奈子有没有对这样的我失望。

婚后的这几年,我都尽量维持着风度翩翩的形象,即使我的容貌远远配不上久奈子。我也努力维持着我们平等的表面,我衣着入时,永远干干净净,绅士礼貌。而突如其来的醉酒的一夜后,竟这样的原形毕露,使我不堪入目。

我怀着痛苦而沉重的心思走出了卧室。

久奈子在厨房里,正在清洗碗碟。她对我露出了一如既往的温柔笑容:“贵志,早安。现在舒服点了吗?”

“早,久奈子。”我说完这句话,突然感到胃里有一阵抽搐。这抽搐使我的笑容立刻僵硬起来。

久奈子有点担心地看着我的脸色,关怀地问道:“贵志,还是不舒服吗?贵志,你不该为学长喝了那么多酒,他不是一个正常人了,贵志不用这么温柔的。我去给你煮点醒酒汤吧。”

我在那一瞬间庆幸酒醉后的我给出了完美的答案:因为故人的死讯而喝了过多的酒。

紧接着又是置身地狱一般的感受:久奈子知道我那个学长的事情了!她知道了!

我紧张地观察着久奈子的表情。觉得胃里的抽疼感越来越严重,但是久奈子表情坦然而温柔地凝视着我:“贵志,你不该喝这么多酒的。”她利落地收拾起清洗干净的碗碟,轻声道,“我知道贵志为那个学长的死伤心,但是学长不值得。他杀了我们的老师,贵志你还记得吗?教授人很好的,却被他喜爱的学生杀害,还被他无耻地当做了发泄兽欲的对象——贵志,你不需要为这种人伤心。”

我听懂了久奈子的潜台词。她在暗暗地告诉我,我不该为学长的死伤心,这是对教授的伤害。

于是我噤口不言。

但是当我慢慢喝着醒酒汤的时候,胃里的抽痛感被安稳地平复下来,我突然想到:“久奈子,你为什么知道的那么清晰?”

久奈子踮起脚尖放好晶莹的玻璃碟:“啊,我听公司里的人说的,当时挺有名的,但是我想不需要告诉贵志。贵志一看就和学长不怎么熟悉呢,况且。”她委婉地停住了话,使我明白她的未尽之意。

学长不是一个正常人。

我和久奈子都是正常人。

正常人为什么要为不正常的人的死而伤心?学长对我而言,对久奈子而言,不过是认识的陌生人罢了。嚎啕大哭,酩酊大醉是一种罪过吗?是对无辜死去的人的亵渎和伤害吗?那对死去的有罪的人是安慰吗?

种种,我不得而知,却也哑口无言。

我臣服于此——这温暖琐碎的人世。

 

风平浪静地过了几个月,我受到了来自旧日同窗的邀约,还是上次那个男人。他请我参加同学会。

我欣然赴会。

席间众人面目都不甚熟悉,看来过了十几年,每个人都被岁月无情地打磨了啊。我暗自想道。

这么一想顿觉无聊,于是往窗外看去。却看见了一道轻飘飘的,仿佛一场柳絮雨的身影。摇晃着裙摆,梳得整整齐齐的发,那是我们的国文教授。

“老师您迟到了!”众人带着笑迎上去,我站在人群外饶有兴致地打量这个年过半百却依然有着动人身姿的女性。

她依然纤细美丽,望着我们的时候让人不禁回想起多年前在她的课堂上,被她带着探寻意味的眼神环视。只是多年前是有点畏惧,而现在却能和她笑着轻松地交谈。

我凝视着她,她有感觉地微微仰头,向我看来。

我带着与平时没有两样的,却与曾经大相径庭的笑看着她。

她看着我:“镰仓君。”

——精准地喊出了我的姓名。

我近乎狼狈地弯下了腰,喊她老师。

你若要嘲笑我便嘲笑吧。但是你要知道,动物们的伪装是为了什么——伪装一旦被看破,可是攸关生死的大事。

她和煦地微笑道:“镰仓君和以前真是大不一样了啊。”

我诚惶诚恐地摇头,“哪里哪里,老师不是一眼就认出我来了吗。”

周围的人笑道:“镰仓君和以前真的完全不同了呢……虽然最后一年是变了很多,但是没有想到会变成现在这个模样。”

我感觉自己仿佛一个小丑。众人对着我窃窃私语,不忌讳就是在谈论我。

啊……我到底该如何做,才能从众人的视线中彻底消失?我又开始了这种无聊问题的思考——现在它就是拯救我的唯一药方。

老师制止了他们的行为,她对我笑道:“镰仓君这样不是很好吗?镰仓君还记得止吗?”

啊啊,我如何能忘记这个名字。

胃里的冰凉酒液翻滚着,我想要回答,却只能露出一个苦涩的微笑。

同学们笑道:“镰仓君这样笑真像以前的镰仓君啊!”

我握着高脚酒杯,懵懵懂懂地附和着他们笑。

老师随手取了一支金黄色的香槟,细长的杯口对着我微微倾斜:“镰仓君还记得止啊,那孩子真的很可惜。”她自顾自地感叹道,“我教过的学生中止是最有天赋的,但是最终却死于她的天赋。”

我蠕动了下嘴唇,却说不出话,寄添止的结局我并不关心。但是老师却继续流畅地说下去:“她在很早以前就展露出了厌世的态度,我劝她不要对这个世界太过较真,但是止的情绪太过纤细敏感了,她无法容忍这世界的虚伪——她只能接受美丽的生命,镰仓君,止提起过你,你们私交应该不错吧?”

“不……我们只是一面之交。”我听见自己抖开那层伪装匆忙穿上的声音,听见自己故作从容地饮酒作答,窗外的雨淅淅沥沥地落着。

众人的微笑在那一瞬间离我远去。

我端着酒杯,茫然地立于人世之外。一如稚童。

 

我似乎生性害羞,即使对着亲近的人也难以表达出自己的真正需求,只能通过遮遮掩掩的话语和接连的得寸进尺的要求来表达我的内心想法。连对自己亲近的人都如此,可想而知我对其他人是如何的生硬冷漠了!

幼年时期的我总是埋头看书,或者在沙地上自问自答。写一行问话,再作答。我乐此不疲,仿佛身体里住着两个灵魂。

但是母亲却惊恐地打断了我的娱乐。她把我扭送到心理医生那里,对医生说:“麻烦您了,我的儿子似乎心理有疾病。”我沉默地应对着白大褂,丝毫不能理解母亲的作为。

随着弟弟的出生,我却渐渐理解了母亲。弟弟活泼开朗,有着他那个年纪该有的调皮。他不像他的哥哥那样整天在屋子里静静读书,或者在沙地上扮演着两个人存在的游戏。

母亲对此甚是欣慰。我甚至听到她对父亲感叹道:“幸好远不像他哥哥,那孩子总是如此沉默,使我不知如何是好。”

我的童年时代与少年时代便是这样度过的——在母亲的猜疑中沉默着生活。

从我三楼的卧室远望,可以看见群山连绵宛转。

梅雨季节时空气里总是氤氲着潮湿的腐烂的味道。

我在学校过的并不好。我不擅长人际关系,因为生性沉默寡言,而被众人取笑为大小姐。

如今回头看看,也不知道造就我这般命运的是我自己的天性还是由于周围人的不理解。

但是我已习惯这样的生活。

我总是默然思考着众多毫无意义又琐碎的事情。

早饭吃什么?午饭吃什么?晚饭吃什么?

明天该读什么书好?

将来……将来会如何?

我天真地认为远离现在的生活就可以。于是我来到了离家乡很远的临海的大学。

却依旧做着原来的自己。甚至越发沉迷于此。

——因为我遇到了止。

 

止是我的学姐,她有着苍白清秀的面容,气质阴郁,喜欢转瞬即逝的美丽生物。

 

她死于她毕业那一年。

 

她在我面前自杀。

 

这便是我不曾询问寄添止的原因。我和她只是私交甚笃,几无外人知晓。

 

那场同学宴过后,我郁郁寡欢了许久。妻子甚是担心,连刚刚小学三年级的奈美都担心地坐在我的膝盖上认真地问我怎么了。

面对妻女的担忧,我努力做出男子汉的模样告诉她们只是一时心潮低落罢了,毕竟距离毕业过去了这么久。

奈美睁大眼睛反驳我:“爸爸说谎!一定是发生了很重要的事情,你已经三天没有给妈妈带花了!”

……我朝餐桌上的花瓶看去。

金黄的菊花已经隐隐约约有枯萎的趋势。花朵低垂,不再鲜活。

我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却颓然败下阵。

这世上最不好应付的便是亲人——我应该从来都知晓这个道理。

所以我只能说对不起。久奈子对我摇了摇头,这么多年她始终温柔坚定地爱着我。相信着我。

而我却从来没有告诉过她我是个杀人犯。

我抬手将她抱入怀中,泪水潸然而下,“对不起,久奈子。”

我此刻的泪是真诚的吗?又是在为谁流的呢?我茫然失措,泪水却流得更凶。

不用说,我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久奈子温柔地对我说:“贵志,你就是一直太过敏感了,不用担心,我和奈美会一直陪在你身边的。”

我理所应当地露出了感激的笑容,正如她们对我的谅解。

这荒诞却让人甘心臣服的人世啊。

 

在这之后我努力打起精神,在家做一个不动声色的温柔的丈夫与父亲,只有孤身一人的时候,才会显露出深藏已久的悲伤与无可奈何。

唯有暑假一家一起去看青叶瀑布的这个愿望使我能一时振奋起来。

有一日我在酒吧独酌,本来喝的缓慢,保持着冷静理智的情绪,只是借酒浇愁,却在一片光影斑驳中听见了我妻子的名字。

“你说小山久奈子吗?她可真是个美人,不知道她怎么想的,最后选择嫁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男人,那男人叫什么名字来着?”

有人放肆地大笑了两声:“小山久奈子?她最后嫁给了一个怪人,和她不是很配吗?那男人叫镰仓贵志,我知道的,老是独来独往,喜欢看一些奇奇怪怪的书,特别不合群。虽然后来有点改善,但是依我看,他的劣根性是不会改变的。”

我沉默地抿了口酒。

“小山久奈子怎么就和那种男人配了?”有个男人接口道,“那可真是——”

他没有说下去,但是周围响起四五个人的嬉笑声,表示他们已经懂得。

“诸君诸君,你们怕是不知道小山久奈子的出身吧?”一个男人高声道,“待我给诸君细细讲解之后你们便会知道了,小山久奈子为什么会选择嫁给镰仓贵志这样平平无奇的男人了。”

那些男人敲着酒杯叫好,一片嘈杂声中我静静地握紧了酒杯。

“小山久奈子的父母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异了,你们知道为什么吗?”那男人清了清嗓子,故作严肃道。

“情感淡薄……”

“彼此出轨了……”

零零碎碎的回答,所有人都知道这不是正确答案,真正的答案应该更加离奇,而他们需要一点调味品来开胃。

终于好戏开场,那男人噔地一声敲了面前的空酒杯——“小山久奈子的姐姐,怀孕了。当时她的姐姐只有十七岁。”

这些阅尽人世的男人们不约而同地发出暧昧的“哦”的声音。

我心如刀绞,却做不出一件男人味的事情,我该走出去,把桌上的酒一杯杯地从他们头顶倒下。可我却动也不动,坐在那里听他们大肆嘲笑我的妻子,我珍重的妻君。

我的头一阵阵地发晕,我想起了我和妻子第一次约会的时候,我低头要吻她,她羞涩地躲开我的吻,那时正是月上中天。

樱花的花瓣缓缓地滑过我们的间隙。

四周的花香涌动。

我与妻子的目光撞上又相互错开。

 

头痛欲裂。人生到底为何如此?我疑心这是有人故意要让我知晓,我即使变成如今这副可笑的模样,也得不到所谓的真正的幸福。

这是一出戏。

一出名为“可笑的男人以为自己幸福却发现自己依旧不幸”的戏。

我摇摇晃晃着站起身,端着手里还余半杯的啤酒。我步履蹒跚地走到这些男人身边,挨个和他们敬酒。

他们不明所以地看着我,把我当成了一个酒疯子。我高举酒杯,吟唱一般对他们说道:“诸君年轻时谁不曾爱上一个美人——当她迟暮之时——可曾怜惜她年轻时的惊人美貌——于是哀叹这岁月。”

他们嬉笑起来:“这疯子倒还会作诗!”于是有人笑着问我:“多少钱,你替我做一首称赞我的诗?”

我醉眼朦胧地打量这个男人,笑了:“请奉上您的性命,为您作诗。”

有谁会将醉酒的人的话当真?

连我都不将这句话当真。虽然我有着杀了这个人的想法,却始终怯懦。如此看来我终不过是个凡夫俗子,我想到这里,不禁更加悲伤地微笑起来。

“哈,这个男人笑起来的样子真丑,活像一只老鼠。”有个男人指着我,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鼓掌笑起来。

“他一定没有妻子,”有个人接口道,“而且你听,他的声音这么不温暖,他一定是个孤苦的家伙。”

“哈哈哈,成田君,爱可是罪恶。老师给我们讲过的你都忘了么?”

于是他们哄地笑起来,敲着面前的空空的酒杯,而我也配合着他们大笑。

 

从酒吧踉跄着走出来的时候,已将是黄昏时分。

天边暮色沉重,云翳缓缓流动,光线黯淡如烛火。我在街边慢慢行走,食物的香气四散,行色匆匆的路人,他们是否都有家人在等待着他们呢?他们是否不像我,背负着自身与妻子的罪恶呢?

我想到一个词语,叫做“丧家之犬”。现在的我不正是丧家之犬吗?

街头的路灯突然亮了起来。我茫茫然地抬头看了一眼白灿灿的灯,发现最后一点暮色也被吞噬殆尽,我不得不归家了。

 

妻子不在家,似乎带着奈美出去了。

 

我放松地呼了一口气,随后倒在沙发上以手遮面,像败犬一样呜咽着哭出声。

 

像浪潮一样可以席卷人的身心的,还有噩梦。

 

“病人的情况并不容乐观……伴随着长时间的沉默,他的语言功能将逐步丧失……与此同时,他的共情能力将逐步缺失,最终成为怎样的人,我们也说不好。”

“与其说他孤僻,不如说他太过聪明。夫人,像这样的孩子,心思未免太过细腻沉重,不是有福的。”

“我们没有办法根治,只能看病人自身情况。他能否从自己的世界中挣扎出来,正视我们正常人的,对他们来说普通得让人绝望的世界。”

“夫人,您要做好心理准备。”

我背负着这样的诊断长大,我不确信我的母亲,是否在这十几年中始终惴惴不安,但是我痛恨她,痛恨那个医生为我做出的诊断。

于是我每年都写一封遗书,在新年伊始郑重地送给母亲。

母亲第一年收到的时候曾以为是礼物,欣喜地打开,结果发现是一封遗书。她的脸色霎时间苍白起来,手颤抖着,不可置信地望着我。

“是这样的,母亲大人,假如哪一天我不幸离世,至少有这封信能告诉你该如何处理我的身后事,而不至于让你们手忙脚乱。”我规规矩矩地放下碗筷,正视着她。

“贵志——!”母亲愣了一下,然后捂住脸无声地哭起来。

父亲勃然大怒,我安安静静地继续吃起了饭菜。

从那以后,每年的一封遗书成为了我家的传统。我用这样的方式折磨着母亲,并且无动于衷。

止曾经看到我在写遗书,颇感兴趣地看了一会,便兴致缺缺地问我:“你确定你的母亲会为你痛心吗?”

我思考了一下,不确定地回答:“她有两个儿子。”

止便看着我,微笑:“而且大儿子性情孤僻冷漠,二儿子却乖巧活泼,是么。”

多么奇怪——因为我们是同类的人,所以即使止说了这么扎心的话,我也淡然地点了点头。

“镰仓君,你真是个奇怪的人。”她对我说道,“你不祈求理解,你也不祈求怀念,你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

我怎么会知道我所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二十多年来我始终浑浑噩噩地生活着,我痛恨母亲,痛恨家乡,怀疑幸福,鄙夷感情。我不奢求理解,也不祈求一个人的彻头彻尾的爱。

我所追求的到底是什么?

那个答案,我曾以为我此生都不会得知。

 

直到第一枚落叶落下的时候。

止在某一天的黄昏时分,约我在天台见面。我以为那是一次平常的约会。

但是止却十分沉默。

我和她一起并肩看了会夕阳。我到现在还记得那天的暮色,记得那日的巨大的缓缓坠下的夕阳。

那日的空气里甚至还泛着甜腻腻的蛋糕的香气。

止突然对我说道:“镰仓君,再见。”

我不曾料到她会说这样的话,更没有料到,她这句话是在和我诀别。

我记得她那句话的语气。温柔又哀伤,虔诚得令我几乎落泪。

“请你以后,就像怀念远方的音乐一样怀念我吧。”

然后,她在我面前跳楼自杀。

 

那是纠缠我到现在的噩梦。

梦里的我追随着止离去,我跳海自杀。

 

那个梦太真实了,真实到我记得那晚的月色。宛若玻璃的月光,海潮拍打着礁石,夜空澄澈至极。

远处是深黑的模糊的边缘,风在海面上挣扎。

我坐在海边,静静地吹笛。想起唐人的诗句,“今日曲中闻折柳,何人不起故园情”。

是为了我远去的故人。我死去的自己。

然后我抛下笛子,纵身跳入海中。

海水瞬间吞没了我——我感受到了口鼻的刺痛感,我在那片海里,那场梦里死去。

死亡的感觉是如此真实,以致于我梦醒后都为此喘息难安。

我曾经用漫长的时间来埋没这场梦,但是却焉知非福。我用幸福来掩盖自己的不幸,却偏偏在一个真正幸福的时刻回忆起我的不幸。

人世的悲凉可笑之处,我竟总是如此频繁体会到。

 

若你现在要问我,我所求到的答案是什么。

请附耳过来,我偷偷告与你知。

 

我要得到俗世的幸福。

我受够了悲哀。它宛若晚霞,转瞬即逝却让人铭记许久。

难道我终生都要如此吗?

难道我会像止一样最终忍受不了孤寂与悲哀,选择自杀?

我终究是个懦夫。我不想去死,惶惶终日。哪怕是这样的一个猜测都使我毛骨悚然。我究竟是怎样看待过去的二十年的古怪纤细敏感的自己的?这一点我已经忘却,我当时只想活下去。

而我也成功了。

我与久奈子成婚,生育了一个女儿。

母亲喜极而泣,她烧毁了我曾经写给她的所有的遗书,她握着我的手说,贵志,太好了。太好了。

我笑着看她。我的心里也都是平静满足。

 

而如流水一般逝去的便是十几年。

岁月不是洪流,而是冲刷礁石的暗潮。

 

这十几年来我获得了我想要的,我也珍之重之。那些疑问全被封存起来,我循规蹈矩地生活着。

我能说我不幸吗?

我能说自己幸福吗?

什么都不能。我只能沉默。

 

久奈子是我十几年的妻子,我爱她。

 

但是怎能将这些事情告诉她?

 

她已经有那么糟糕的出身了。事到如今我竟找不到一个可以诉说的人。

久奈子选择我,是看中了我的温柔和宽容,如果我从来没有过呢?如果说曾经的我就和那个学长一样呢?

多么疯狂而且可怕!

 

我痛苦地想,青叶瀑布,青叶瀑布。我还想和久奈子和奈美一起去看,可是我还能吗?

我做了个决定。

 

久奈子替我整理行李:“贵志,你要出差多久啊,奈美那孩子,最近一直吵嚷着要你带她去游乐园呢。”

我往花瓶里慢慢地插着花,笑道:“就三五天罢了,让奈美别心急,等我回来我就带她去迪士尼好不好?”我看见了在客厅里探头探脑望着我和久奈子的奈美,于是高声说道。

奈美兴奋地握拳说好。

久奈子无奈地摇摇头:“你呀。”

我看着久奈子,目光柔和:“这几天会有花店送花过来,你记得签收。”

久奈子的脸红了下,然后撇过头,轻轻地点了点。

这是我们结婚十几年的习惯,每当我出差,我便会向花店订购花束送给久奈子,当做是我不在她身边时候的陪伴。

而久奈子始终对这个行为害羞。

 

第一天的花束上的卡片:“久奈子,我爱你。”

第二天的花束上的卡片:“久奈子,请原谅我这些年的任意妄为。”

第三天的花束上的卡片:“奈美还好吗?奈美要乖乖听妈妈的话哦。”

第四天的花束上的卡片:“谢谢你久奈子,这十几年的时光是我的宝藏。”

第五天的花束上的卡片:“我要把宝藏埋起来不给任何人,久奈子请原谅我这一次的任性。”

第六天的花束上的卡片:“为了妻君。”

 

那应该是十二年前的事情了。

有一个男人密谋杀死自己。

他发誓要杀死脆弱敏感的自己。

他发誓要杀死懦弱无能的自己。

他发誓要杀死古怪不幸的自己。

他要成为拥有幸福的碌碌无为的男人。

那一晚月色极好,男人跳海自杀,有幸被渔夫救了起来,从此成为了他想成为的人。

 

十二年后,昔日的噩梦终于席卷而来。

男人陷入旧事。

他跳瀑自杀。身无可觅。

 

——这是一本名为镰仓贵志的荒唐可怜的男人的人间驻留了十二年的手册。

 

致敬太宰治《人间失格》,文中“没有血气的事物”,“捕捉风和虚空”以及“青叶瀑布”都出自《人间失格》。男主人公的名字取自太宰治自杀的地名。

“妻君”的称呼是出自夏目漱石《心》,以及那句“爱是罪恶”。

“怀念我就像怀念远方的音乐”出自茨威格《陌生女人的一封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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